○文/刘水清
故园拆了,人去哪儿,父亲踌躇。
弟弟给租了一幢房子,在邻村,铮明瓦亮,算是聊胜于无,父亲仍踌躇,他不愿去,身在曹营心在汉。
拆故园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,找来我的表姐、表姐夫。因为盖这房时,他们也参与其中。故园的门窗,都准备给他们。几条汉子,把墙砸了,费力地把窗抽去,一锤一钻,阵阵地敲打在父亲那洒盐的伤口上。因为窗是前年刚换的,全是塑钢的。每抽走一扇窗,故园就留下一条伤疤,就像缺牙漏齿的老人,不忍卒读。
我看到父亲就像一头困兽一样焦躁和烦恼,不停地踟蹰,放下扫帚弄筢子,忘乎所以,不知所从。
父亲既是瓦匠也是木匠,这房子是他一砖一瓦筑就的,三十多年来,他修修补补,乐此不疲。人与房同老,但不老的是父亲的匠心。
拆房子之前,父亲就病了。我妻子说,爸熬过这关,能活个大岁数,因为他有寄托。其实父亲的寄托很简单,就是到老能有活干,不闲着,能攒点钱。攒了钱,一分一文都不花,这就是他的寄托。
父亲是守财奴吗?非也。去年我女儿结婚,他拿出一万元,分两次给了我,是他干了一年的活挣的。他的钱一匝一匝的,整整齐齐,用别针别着。每月的工资都用纸条写在上面,也能看出他干过会计的功夫。我知道这是父亲一点一滴小鸟啄食般积攒的血汗钱,他不舍得花钱,攒够十元就存起来。日积月累,在我手里也存了一笔钱,包括捡破烂成块成毛的。
一年除夕夜,鞭炮响过之后,街坊邻居可能知道我们家人仁慈,就在门口放了一条小狗,绒绒的。弟弟出门看到时,已奄奄一息,就把它抱了回来,放在炉旁暖着,又给它牛奶喝。小狗很快壮了,成了一条忠实的看门狗。
父亲不喜欢狗,因为他嫌狗能吃,坐吃山空。我说,狗比某些人忠诚多了,你慢慢养着它,也算一个伴侣。
后来,我就看到父亲给狗起了一个窝,下面还铺了毯子。
狗一会不在家,他就四处找,六神无主。
父亲一会不在家,狗也四处找,坐立不安。
人狗相依为命。
“老人、老狗、老朋友”,记不清这是哪位外国作家说的,真好。
狗跟着父亲上山,跟着父亲串门。可前些日子,我又发现狗也病了,越来越瘦,瘦骨伶仃。其实那时父亲已病疴渐深,只不过他一向倔强好胜,不愿倒下。人有病,天知否?但狗却知道。
父亲不爱吃饭,那狗也不爱吃饭,人狗同病相怜,相濡以沫。
我回家看父亲,狗每次都把我送到村后的大道村志旁。从村志上,我看到我祖祖辈辈生长的这个小渔村,已有600多年的高龄,是明时从云南迁来的。原《大家》副主编韩旭是云南人,我说我在与他交谈中,一些方言土语,他全能颖悟,说不定我们还是同源同宗呢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
在村志旁,老狗撒泡尿就被我呵斥回去。它的眼神有些迷茫无助和可怜。我知道它这是在送客,彬彬有礼地送客。
一座600多年的古村,就要黯然消失。“鸡鸣桑树巅,犬吠深巷中”的日子,就要一去不复返了。
这是现实,历史潮流浩浩荡荡,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,先哲有言。
搬到新居,注定不能养狗了,狗去哪儿?听村人讲,狗会到一个较远的地方,自行消失,主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它的尸首。
搬家之前,我每周都去老宅,狗都会去村后送我。与故园日渐疏远,烟尘斗乱,满目疮痍,一条巷子整日塞满搬家的车。
是一个星期天的傍晚,父亲突然给我来电话,挺急的,那天又下点小雨,这一阵子一直阴雨连绵。父亲说他掰了几穗棒子,要我女儿马上到他指定的地方接纳。父亲新租的房子隔我女儿家较近,他肯定又骑着车到女儿门口转了一圈,没办法只好叫女儿到租借的村子旁,接他刚从山里掰下的鲜棒子。
隔辈亲,父亲把他的大孙女视同掌上明珠。租借他人的房子,终不是自己家,没家没房子,扫地出门,他就越发想家里的人——他的孙女,想故园,想园里的庄稼,我能体谅他。
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。父亲成了无家可归的人,真可怜。
我知道,现在把他安放到哪里,都不如留在他亲手打造的那座老宅里,更安恬更惬意。
女儿和女婿开车看到了茕茕孑立、形影相吊站在别村村志旁的爷爷。双方都恍若昨日,别梦依稀。
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。故园没了,心往何处放,人往何处去?
父亲那积攒的一大堆木头,全被表姐拉走,就连他使用的瓦工和木工工具,也全寄放到表姐家里。破家值万贯,能拉的全拉走了,能送的全送人了,就连一口锅也给了山里看棚的四爷。人去屋空,四壁徒然,不胜萧索。
诚然,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,人挪活,树挪死,也对。但乡愁、乡音、乡情,这些东西是搬不走的,“野人怀土,小草恋山”。
梁上燕子筑巢,地上蚯蚓打洞,草垛下蟋蟀弹琴,光天化日下,一只红螯蟹出溜出溜钻进房基里,这样的光景再难见到了。
别了,父亲的故园;别了,我儿时的乐园。
著名学者、作家董桥说:“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,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。”
(作者系山东省烟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)